1952年12月9日,我出生在臺中縣霧峰鄉(現為臺中市霧峰區)的農村大家庭,爸爸有八個兄弟姊妹,他是老大,要養自己的孩子,也要負責阿公阿嬤的醫療費用,還要貼補大家庭的生活開銷,負擔相當沉重。我有兩個哥哥,四個弟弟,但五弟和六弟都不幸在一歲左右就走了。我雖然是獨生女,但是沒有比較好命,每天要幫媽媽做家務,洗衣服、挑水、挑餿水餵豬;我現在身高才一百四十幾公分,小時候是能長多高,肩膀能挑的東西實在有限,但還是要做,不然媽媽會很辛苦。
農業家庭 沒有童年
我們家在霧峰,可是田在烏日鄉的溪埧村(現為烏日區溪埧里),爸媽每天帶著我下田耕作;我最小的弟弟差我六歲,他出生後我還要幫忙帶他,到他三歲的時候,還會要我背他,家務、農事、保母什麼都要做,完全沒有童年。
到了八歲(虛歲)[1],入學通知來了,媽媽說:「妳個子那麼小,九歲再去讀。」因為她要我跟堂哥們一起讀烏日鄉的喀哩國民學校(現為烏日區喀哩國民小學),但從我家走路要半個小時的路程,她怕我個子小,走路跟不上堂哥,也擔心我被同學欺負,所以要我慢一年,等再長大一點才去讀;我畢業的時候就十五歲了。
畢業後,媽媽希望我能學一點技能,伯母就建議我到臺中市區投靠開美髮店的堂姊,跟堂姊學做美髮。我聽了很高興,媽媽也同意,可是爸爸不贊成,他要我去姑婆介紹的臺中市太陽堂餅店當店員。
十六歲時,伯母趁爸爸不在家,跟媽媽談好,就帶著我去堂姊的美髮店當學徒。爸爸知道後非常生氣,決定要把我帶走,不管媽媽如何勸他都沒用。三天後,他就跟姑婆專程到堂姊的店裡說:「奶奶生病,桂香要回去幫忙照顧。」
我不敢違背爸爸的意思,只能跟著走。結果我發現自己不是要回家,而是要被送到太陽堂去了。我認真記下走過的路,在餅店等爸爸和姑婆一走,我就將包袱再整理整理,跟店裡的人說:「我不想在這裡,要去我姊姊那邊!」就再找路回到堂姊店裡。
雖然我心裡對爸爸的安排很不諒解,他怎麼忍心讓我小小年紀就到外地和陌生人一起生活!但我還是惦記著家裡,在店裡放假時就回家,又或是家裡農作物收成需要人手時,一定請假回家幫忙。剛開始回家看到爸爸,我都會叫他,但因為他都不理我,後來乾脆就不叫了。媽媽告誡我:「他是妳爸爸!妳還是要叫。」聽媽媽這樣說,我就繼續叫,可是爸爸還是不回應……
我從洗頭開始學起,我知道大哥在讀大學,阿公、阿嬤生病,爸爸只靠田裡的收入根本不夠開銷,所以我將當學徒領的一點點薪水,每月拿給爸爸補貼家用。爸爸知道我很乖,很認真在學,雖然薪水不多,可是多少能幫助到家裡,慢慢地我再叫他,他就有回應我了。
從不婚到以家為重
我二哥也是出外學習一技之長,並且成功地從家庭工廠做到開公司。他在我二十三歲那年(1974年),幫我在烏日開美髮店,店面在臺中針織廠的隔壁,生意非常好,我一心只想賺錢,每天開店,做到捨不得休假。我那年代的女性,大多是二十二、三歲就結婚了,很多客人都說要幫我介紹對象,我媽媽也很緊張,每次聽到我說放假要回家,她就通知媒婆幫我安排相親。
但是我對結婚的意願不大,我從小看媽媽一個女人要忙家務,也要下田,還得侍奉公婆及照顧一群兒女,常常忙得不可開交;而爸爸唯我獨尊的個性,沉默寡言,孩子都很怕他。或許因為這樣,讓我逃避結婚,害怕找到跟爸爸一樣個性的先生,害怕我的孩子跟他的爸爸沒有互動。但是在我結婚時,爸爸送我一筆現金和嫁妝:電視、冰箱、洗衣機;其實我感受得到爸爸非常疼我,只是不善於表達,不懂得如何跟孩子互動而已。
我二十八歲嫁給陳三銘,當時很多人都跌破眼鏡。除了我本來是不打算結婚之外,也是因為我們兩個人的生活落差很大。我做小姐(未婚的年輕女子)的時候很時髦,買衣服一定是百貨公司的,每天都穿得很漂亮,喇叭褲、高跟鞋……都是當時最流行的款式。陳三銘很節儉、很老實,在我們約會時就不加掩飾地告訴我,他們三代都在市場賣菜,收入不多,常常入不敷出。我會嫁給他,就是看上他的個性好,還有他的體貼,很會找話題跟我聊天,我們從來沒有一天不說話,就算吵架,他也是過一下子就主動過來跟我說話。
結婚兩年後,我生下大兒子陳宏煒,再隔兩年生小兒子陳宥仁。阿煒一出生,醫生就說,孩子有先天性的心室中膈缺損,將來要「開心」才能改善,不過要等到他長大一點,體重至少要有十二公斤。我跟先生就帶著阿煒四處求醫,尋求不用開刀的機會,但是十個醫生十個都說一樣的判斷。
阿煒到了三歲,還是一直很瘦小,不管我怎麼照顧,還是買昂貴的營養品給他吃,體重仍然停留在十公斤,而且常常感冒,帶他看病、吃藥也很不容易好。才三歲就經常要看醫生,我很心疼,後來跟先生商討後決定帶阿煒到臺北長庚醫院治療。那時候小兒子阿仁才七個月大,我決定如果阿煒要「開心」,那我就不開店了,要全心全力照顧兩個孩子。我打電話一一通知老主顧這個消息,大家都表示很不捨,但為了孩子,我不得不做這樣的抉擇。
去長庚醫院那一天是農曆8月12日,醫生檢查後說:「恭喜,孩子不用開心!做心導管就可以。」我跟我先生聽到這消息比什麼都高興。13日做完心導管手術,醫生交代為了防止傷口大量出血,還要用沙包壓住傷口八小時,所以就在醫院多留一晚。隔天我們就順利出院,在中秋節之前回家。
阿煒出院,我很細心地照顧他,他身體也一天一天地恢復,看到他越來越可愛,氣色越來越好,能跳能跑,我內心很安慰;先生也常騎車載他兜風,買玩具給他。上了幼稚園,老師說他很聰明,教什麼就會什麼,一切沒問題,要我放心。
但是後來我發現阿煒會將喜歡的東西占為己有,不跟弟弟分享,我擔心他被我們寵壞,開始適時地處罰他,用勸的不聽,便用罵、用打,或者罰站。先生看我在處罰兒子,會跟我說:「孩子還小,不要那麼嚴格!」我告訴他,我要讓阿煒知道,當哥哥的要愛護弟弟,有東西,兄弟要互相分享,將來長大,心才會合;小時候不教好,長大很難調教,我對大兒子的管教開始有些嚴格。
阿煒讀小學一年級時,有一天,老師跟我說,阿煒常常上課上到一半,就會自己走出教室,老師以為他要去上厠所,結果他是去外面溜達溜達再進教室。後來,學校考聽寫,阿煒全部都不會,我就拜託老師讓我到學校陪阿煒早自習,確實將老師寫在黑板上的字抄寫下來練習。老師答應後,我每天早上騎腳踏車帶阿緯上學,再留下來陪他到早自習結束,他們去升旗,我才回家。差不多這樣陪了半年,直到老師說阿煒有進步了,我才沒有再陪他。
先生驟逝 心陷憂鬱牢籠
1985年,我和先生買下南屯區中和里黎明路一段三十七巷的房子,本來打算烏日的美髮店結束後,專心帶小孩就好,但媽媽告訴我,孩子會長大,工作還是要繼續,老了才有依靠。所以在裝修新家的時候,就同時將美髮用的器具裝設在一樓。
我要帶孩子,又要做美髮,有時候忙不過來,會將小兒子帶回去娘家請媽媽幫忙照顧。先生賣菜生意一直不好,不只看不到他拿錢回家,還常常跟我要五百、一千。後來我建議他換工作,但是換了幾個工作都沒辦法適應,最後是在貨運行輪值上早晚班,工作才穩定下來。
1987年農曆8月1日晚上九點多,先生公司的老闆打電話到家裡,他告訴我先生推貨過馬路時,被一位騎機車、未滿十八歲的年輕人撞上,倒地傷到頭部,要我到醫院。掛上電話後,我心裡很慌張,那時小兒子在我娘家,我趕緊帶著讀一年級的阿煒去找住在同社區的姑姑,請她幫忙照顧。我表妹(姑姑的女兒)聽到後,馬上開車載我到醫院。
去到醫院時,我先生頭部已經包紮好了,公司老闆、肇事者的父母親也都在急診室陪他。老闆跟我說:「沒事沒事,只是外傷,都縫好了,今晚在這裡過一夜,明天就可以出院了。」看到先生人清醒,我就放心了,我問他︰「要讓爸爸媽媽知道嗎?」他說:「不用。」他自己也覺得傷勢沒有很嚴重,不要讓父母知道,我就聽他的。
到了十一點多,我先生的臉色、神情開始不對勁,醫護人員檢查後跟我說,要趕快轉到大醫院。這時我才打電話通知我婆婆,我婆婆趕到時很生氣,怪我沒有第一時間就讓家裡知道,但先生這樣,我自己的心都亂了。轉院途中,我一直對著先生說:「你不要嚇我,孩子還小,我們不能沒有你⋯⋯」可是他人已經陷入昏迷,一點回應都沒有了。
抵達大醫院後,醫師緊急為他開刀,手術結束時,醫師告訴我:「妳要有心理準備!」天啊!這意思是先生隨時都有可能會走,叫我怎麼能接受?怎麼可以!想到我兩個孩子還小,我真的沒辦法面對。結果,三天後,農曆8月4日,他離開了。
我整個人像是跌落山谷,看不見希望,心情糟透了,頭暈、無力、睡不著、無法久站、沒辦法工作,常常要到床上躺著,等舒服一些再起來。我被醫生診斷為重度憂鬱症病患,日子過得很煎熬,還好我小弟對我兒子十分疼愛,有空就陪他們打球、跑步、騎腳踏車⋯⋯讓孩子比較不會想到自己沒有爸爸的事實,反倒是我沒辦法接受,才過得那麼痛苦。
兩年後,老二阿仁也上小學了,我堂弟每天早上開車上班,會順道載我兒子上學,我跟著去,自己再從學校走半個多小時的路回家。走那一段不算短的路程,我的精神體力才慢慢恢復,美髮店的工作才趨於正常;因為要生活、要養孩子,我不能沒有收入。
先生走了以後,我對兩個孩子的管教更為嚴格,因為我不希望聽到有人說他們是沒有爸爸的孩子,媽媽教養得不好,我也不要讓他們被人家瞧不起。
有一次月考後,我問大兒子:「阿煒,你的成績單?」他回答:「老師還沒有發。」結果,隔天早上我洗衣服的時候,在他的口袋發現一張紙,拿出來一看「成績單」,原來是考不好,不敢拿出來。我很生氣地打他,同時對他說:「我不要孩子不誠實,會跟媽媽說謊!」他知道原因後,加上被打得疼痛,慢慢也就不再發生同樣的事。
坦白說,我越打,孩子越怕我。有一回他只是聽到我叫:「阿煒!」他就開始站著,然後怕到全身是汗。我看了心裡很不捨,就過去將孩子抱在懷裡,希望讓他有安全感,能感受到媽媽是愛他的。所以,有時候兩兄弟吵架不聽勸,我就兩個一起打,但是打完後,小兒子阿仁會到我身邊撒嬌,可是哥哥阿煒不會,兩個兒子的個性完全不一樣,差別很大。
一場演講 重拾幸福之鑰
1991年,有一天我到朋友家開的中藥行買藥,遇到國小同學盧翠環,她知道我先生過世的事,便邀我去她家坐。她跟我介紹慈濟,介紹證嚴上人,也鼓勵我當志工,她說:「桂香,別人沒先生,又租房子,一樣出來做志工;妳雖然沒有先生,但是妳不用租房子,妳就帶著藥出來跟我做慈濟。」
聽盧翠環說完後,我很心動地答應她,但沒有馬上就行動,因為我的心一直很悶,想念先生的心仍然沒有減少。尤其是每年的清明節,我帶孩子去掃墓,看到墓碑後堆得高高的土丘,就想到先生躺在裡面,就忍不住靠在墳墓旁邊大哭;兩個孩子看到我哭,心裡很難過,但不知道如何安慰我。後來每年的清明節前夕,他們就會說:「媽,您去掃墓,可以不要哭了嗎?」
盧翠環找我做慈濟之後,過沒多久,換朋友童沛琪問我:「桂香,有一個師父要到黎明新村演講,我們一起去聽?」我很乾脆地回說:「好啊!」但平常人家邀我做什麼,我都會推三阻四,這一次卻沒有考慮就答應了。1991年5月14日,我在黎明新村中正堂聆聽證嚴上人主講「幸福人生講座」[2],那是我第一次聽上人說話,不知道為什麼,也說不出來,只覺得越聽越歡喜,尤其是上人還說「用鼓掌的雙手做環保」,回收可再利用的廢棄物,我覺得很有意義,回家後就開始在鄰居間回收紙類、鐵罐等資源。
我不認識證嚴上人,不認識慈濟,曾答應盧翠環的邀約,我也沒有付諸行動,但是聽了幸福人生講座後,盧翠環再說要載我去民權路上的慈濟臺中分會(臨時分會)[3]做香積志工[4],我就跟著去了。那時候臺中分會(現為慈濟民權聯絡處)[5]正在興建,我每個星期一去做香積志工,幫忙挑菜,也順便把整理好的回收物帶過去;可是我鬱結的心還是沒能打開,每次到分會都是愁眉不展,不與人交談。
在臺中分會我認識了慈韻師姊,我們雖然不熟,但是她很關心我,會主動找我聊天。記得我曾跟她說:「我身體很不好,有可能隨時會走掉,我很怕那一天突然來了,我的兩個孩子沒人照顧,怎麼辦?」她安慰我說:「妳盡管放心,真的有那麼一天,我會幫妳把孩子帶回花蓮上人那裡。」我聽到她跟我承諾這句話後,壓抑很久的心才舒展開來,從此我開始真正投入做慈濟,也學騎機車,可以自己載回收物去分會做志工,出門不用再麻煩別人。
過去四年來,每年的清明掃墓,我都是在先生的墳前痛哭,真的走入慈濟後,我發願要做上人的好弟子,從上人的開示中慢慢調適自己,1992年的清明節,我就不再哭了。
設環保點 里長護持子母車
剛開始慈濟的工作沒有那麼多,除了每週一次做香積,只要收到助念或個案訪視的訊息,我都會參加。我參加完活動,回家途中一定會到南屯精誠路上的波士頓烘焙坊買麵包,兩個孩子放學回來看到都會很開心。有時候訪視看個案要跑到雲林[6],我就會把家裡鑰匙交給孩子,老大已經小六了,讓他們放學後自己走路回家。
1994年我要受證為慈濟委員之前,我問兒子,你們有希望媽媽做慈濟嗎?他們都說:「有。」我就說,那你們要乖,要不然人家會說媽媽顧著做慈濟,沒把你們教好。後來左右鄰居知道我收集的回收物是賣錢捐給慈濟,很多人就會主動拿東西來我家放,因為數量太多,我沒辦法再用機車載到分會,就先堆疊在跟隔壁騎樓中間的一道磚牆旁,每週四再請慈濟的環保車來載。
成堆的回收物,有瓶罐也有紙板,我越看越覺得不安全,萬一有路人亂丟煙蒂,燒起來就不可收拾。我家前面的馬路有十五米寬,靠近對面住戶的一半道路沒有開通,有鄰居用來停車,也有人擺盆栽或金爐,我就選了一塊空地,請我小弟從二哥的公司載來三個裝油的大鐵桶,我再把回收物都放進去,就這樣成為我們這巷子的環保點。
久了以後,我們中和里的住戶都習慣將回收物送到這裡來。環保點就在我家前面,做起來很方便,我只要看到鐵桶裝滿了,我就過去整理,無論早上、下午、晚上,沒有客人就做;鐵桶的高度跟我的身高差不多,我會找東西墊腳,慢慢把回收物撿出來分類;手搆不到的時候,就把桶子推倒,再拿鐵勾把東西勾出來整理。
雖然我很用心在整理回收物,盡量做到不影響鄰居和車輛進出,結果還是被鄰居檢舉,說我有礙環境美觀。為了這樣,我去買一塊塑膠布來蓋,因為環保車要到星期四的社區環保日才會來載,堆的量多容易被風吹散,下雨天也會淋濕,甚至會引起路人的貪念,整包拿走。有次讓我親眼看見有人再來拿,我就說:「這些回收是我要給慈濟的,你若經濟有困難,我幫你提報慈濟基金會,你可以得到補助。」從那一次開始,就不敢再有人來拿了。
結果反對我的鄰居改口說如果那裡不放回收物,還可以多停一輛車。我覺得自己沒做錯,就去找里長王明頌說明,我做對的事,每天都整理得很好,沒有妨礙鄰居。王里長知道我的狀況,2004年就把放在里長辦公處外的子母車拿來給我用,那些子母車本來是他要在社區推廣資源回收用的,但大部分里民都習慣拿來我這裡,所以就拿來替換掉我的鐵桶。他還叫我站在子母車旁拍照做宣傳,要讓大家都知道中和里也有社區回收點。
我這個點的回收物大部分都是鄰里鄉親送來的,除非他們不方便,才會請我過去載。也有一些人不住在這裡,他們只是每天上下班固定走我家這條路,看過幾次我和其他志工做分類,後來他們早上出門時就會順便將家裡的回收物送過來,但其實我不認識他們。
再失至親 付出取代傷慟
先生走了以後,我的生活重心全放在兩個孩子與慈濟,但就在2000年12月新曆過年的前幾天晚上,老二阿仁在放學回家的路上被三個年輕人圍毆,打到他臉歪一邊,下顎都斷了。後來才知道,他們是在一家小餐館門口用餐喝酒,阿仁只是路過看了他們一眼,就被打到住院一個月,只能喝流質的食物,整整瘦了十公斤……
之後回到學校上課,他再也不敢用走的,我每天得載他去坐車,下課再載他回來。只要我經過小餐館,他都會趕緊將頭轉開,兩手緊緊抱著我,不知道他有多害怕。每次想到這裡,我的心就會好痛好痛,萬一我兒子怎麼了,我還有活下去的勇氣嗎?
阿仁的同學知道後,忍不下那口氣,相約要去修理對方,而且有同學的爸爸做法官,也有當律師的,建議說可以告他們。還好我有聽上人的開示,即使心結沒辦法一時全部解開,仍然可以自我調適,我跟兒子說:「弟!不要告,你們人生都還在學習階段,要走法院,會用掉很多時間;你們去打人也要負責任,難道打人就沒有罪嗎?你要那些同學也一起走法院、上法庭嗎?」年輕人血氣方剛都想爭輸贏,聽我這樣說才願意放棄。
後來進入調解委員會談和解,對方賠二十萬,我拿了,但我很坦白向他們說:「拿這些錢,只是警告你們;我若沒有拿,那以後你們會以為隨便打人也不會有事。我也不去告你們,因為你們有人才剛從監獄裡假釋出來。」若我去告,他一定還得再進去,我不希望他的家人,一直再為他的行事擔心過日子。我再用其中兩個人的名字繳了十年的慈濟功德款,希望他們能得到善種,改過自新向善好好做人;另外一人自始至終都不承認打人,也不在和解書上簽名,只願意一起賠錢,所以我沒有幫他繳功德款。
兒子被打不到兩年,我又遭受另一個打擊。只要我有事,總是義不容辭幫我的小弟,在2002年5月出國旅遊時,他搭乘的中華航空班機從中正機場飛往香港,結果途中解體墜海,機上人員全數罹難[7]。我常常對自己說:「孩子沒有爸爸,好在有舅舅疼。」但在先生往生十五年後,小弟也走了,他的往生又讓我失去一個依靠,難過好幾年不能釋懷,總覺得人生好苦,想要好好簡單過生活都覺得很難。
但是我沒有一絲埋怨,為什麼這麼投入做慈濟,還會發生這些事情。我更努力做慈濟,除了環保,每個月固定訪視個案,到慈濟醫院當志工,還承擔幹部,讓自己沒有時間胡思亂想。美髮店就變得像下雨才開的雨傘店,有客人預約才做,沒客人就做慈濟、做環保。
社區的志工接引點
曾有客人說我工作都沒有像做慈濟那麼投入,是不是把收到的功德款拿來自己用?也有人說我都不好好賺錢養孩子,整天四處亂跑。我很大方地回應他們,我有投資我二哥的公司當股東,每年分的紅利就夠我養孩子了。我要澄清自己,不讓人家誤會,更不要他們在外面亂傳。
大部分的客人都認同我做慈濟,他們想做頭髮,都會先打電話看我在不在家,沒人接聽就是去做志工,就另外再找時間跟我預約。還有些客人和鄰居聽我說慈濟,聽到變成慈濟人,像何春桂、陳美惠、林秀鳳、趙惠美、張黃珍等都是。
張黃珍是跟我住在同一排的好鄰居,跟先生在市場做乾貨批發生意,2004年因為車禍在家調養,我就邀請她一起做環保。後來她退休了,我趕緊鼓勵她參加更多慈濟勤務,並報名培訓。2006年受證慈濟委員後,張黃珍更認真,香積、助念、告別式、醫院志工,每星期四也到南屯區黎明路上的文芳香慈濟環保站做分類,哪裡有需要,她就去哪裡。
直到先生中風,張黃珍才慢慢減少參與的時間,但是我家這個環保點她始終沒有停止,因為距離她家很近,要照顧先生方便。後來她自己罹患巴金森氏症[8],手會顫抖,四肢有點僵硬,走路緩慢,沒辦法照顧先生,反而需要請外籍看護照顧她的生活起居。
看護來要照顧張黃珍,還要陪著她到我家做分類。我們邀請看護一起做,她不高興地說:「我是來照顧妳,不是要來整理垃圾的!」看到看護臭著臉,張黃珍不勉強,讓她站在旁邊等工作結束。
回家後,張黃珍開始讓外傭看慈濟大愛臺環保志工節目──《草根菩提》,再慢慢解釋做環保的用意。看護聽明白了才願意跟著做,幾次以後就非常清楚資源的種類,連張黃珍分錯了,還會馬上跟她說︰「妳丟錯了。」有人拿回收衣物來,我會請看護挑適合穿的送給她,做環保還有禮物可以帶回去,她越做越歡喜。
一起做分類的還有夫妻檔何春桂和張榮裕、葉金泉和楊汝如,以及江勉、郭金棗等人。有一段時間,我們在子母車旁的空地做分類,遇到冬天氣溫很冷,開始的時間就往後延,等太陽大一點、溫暖一點再做;但是到了夏天,就得躲著太陽跑,越早做越不會熱。後來才想到這樣不是辦法,乾脆將回收物拉到我家的騎樓分類,冷有房子擋風,熱就從客廳接電風扇。我們的時間變得很固定,每星期一、四是我們的環保日,早上七點半開始,就會有環保志工陸續加入整理行列,通常是在九點左右做完。
有大家的護持,即使我要做別的勤務,也不擔心會沒人整理。像我每個月固定到臺中慈濟醫院做志工,張黃珍都會和看護來我家巡頭看尾,回收量過多也會主動整理。她自己行動不方便,有看護幫忙我很放心,否則我也會擔心她為了做環保反而傷到身體,對她的子女不好交代。
收穫最多在自己
在還沒做慈濟之前,我因為年輕就靠美髮賺了很多錢,所以對人對事都有一股傲氣。像有客人上門,我只會問:「要剪、要洗,還是要燙?」做頭髮的時候,不是特別熟的客人,我很少有互動聊天,頭髮弄好了,就說:「謝謝,歡迎再來。」偏偏我的客人很多。
我先生往生,婆婆很不諒解我,也很怕我改嫁,說兒子的死跟我有關係。我當然沒有很好的臉色給她,當她問起:「妳怎麼都不帶孫子回來給我看?」我會假裝對她說沒空,但其實心裡想的是:「要看妳自己不會來喔!」
後來我做慈濟,聽到上人說,父母是堂上的活佛,要用很恭敬心對待她;上人也說,假久了就會成真。為了學習「假久成真」,我開始帶孩子回去給婆婆看,本來都沒笑容,但到了婆家的騎樓時,我就開口叫她「媽媽」,也能跟她聊天;其實多半是裝出來的,心裡是很不愉快。
久了以後,大伯和婆婆看我加入慈濟有改變,就說不錯,他們很放心。有一次婆婆打電話給我,我沒接到,晚一點再打來,我就跟她說我去幫人家助念,她就接我的話說:「以後我死,也要幫我念(佛)喔!」
1992年底,婆婆往生時,我遵照跟她的約定,請兒子和慈濟的師兄師姊到家裡為她念佛,師兄師姊還幫她換好衣服,將大體從樓上搬到樓下,並把一切都安排妥善,才各自回家;那時都已經晚上十一、二點了。
我娘家對我做慈濟,一開始是不支持,我媽媽說我還要賺錢養孩子,跟人家做什麼志工,等到了當阿嬤的年紀再做就好。可是她後來也跟著我搭慈濟列車到花蓮參訪,除了認同,還經常跟我爸爸捐錢護持慈濟。
跟我住同社區的姑姑也是不支持,她說我做慈濟做到走火入魔,常常不在家,讓她找不到人。後來她接受我的邀約一起做資源分類,一直持續到現在,而且每星期二早上還到文心南路的臺中分會當福田志工,幫忙整理環境。
我做慈濟後,對我跟兩個兒子的相處幫助最大,以前只要他們讀書考不好,我就會打罵。做慈濟以後,我的心放寬了,我聽上人的教導,不用父母的心教育孩子,這樣容易把得失的心態加諸在孩子身上,造成孩子心理的壓力,只覺得我嘮叨,而不是真的受教;要用菩薩的智慧,不強加自己的期望與要求,無所求地開導,孩子自然會有成長。
捨小愛 成就人間菩薩
我兩個兒子已經各自成家,工作關係都住在外面,他們最不放心我一個人住,希望我能輪流搬過去跟他們同住,但是要將做了二十幾年的環保點收起來,我就想起生病的張黃珍,如果沒有我這個點,她就沒地方去,只能在家當個病人,我真的很捨不得。而且我也想照顧社區志工葉金泉、楊汝如這對夫妻的道心,所以我念頭一轉,決定不將環保點收起來,我可以一個人住,偶爾到兒子那裡小住幾天就好。
葉金泉和楊汝如是我之前在烏日開店的鄰居,我搬來南屯,她也跟來給我做頭髮,我邀她繳功德金,每個月跟她收功德金,慢慢又邀她來做福田、做環保。她好不容易繳了慈濟善款,也做了將近十年的環保,我若將環保點收起來,他們夫妻有可能因此斷掉與慈濟的互動。
到現在,我還沒辦法度他們夫妻進來,是因為楊汝如的弟弟是慈濟教師聯誼會的老師,在太太往生後全心投入慈濟。她看到弟弟很忙碌,好像時間都賣給慈濟了,她不喜歡這樣子,她覺得人要有一點自己的空間。所以我還要繼續鼓勵葉金泉能參與志工見習和培訓,期望有一天他能在太太楊汝如的支持下,如願培訓受證。
做環保減少很多煩惱,對我自己、張黃珍都得到很大的助力,我把對家人的小愛,轉為守護大地的大愛,張黃珍把做環保當作復健,證明自己還很有用。她生病後要剪寶特瓶蓋變得很辛苦,每一次都要使盡全身的力氣,剪久了,原來手抖得很厲害的現象改善了,有時候甚至不會抖,走路的步伐更穩更快。
環保日和我醫院志工時間重疊時,張黃珍和看護總是最先到我家,她最常掛在嘴邊的話是:「即使坐輪椅也不放棄做環保,沒時間也要騰出時間,等到身體更不好才要做,太晚了。」已經八十歲的張黃珍,對慈濟、對上人的心是那麼堅持,換作別人可能因此放棄了,但是她從沒有停止,這種毅力很值得我學習。
上人曾說:「過一年,歲數增加一歲,但是生命減少一年。我們都要好好珍惜擁有的健康身體,不要等到哪一天身體不聽使喚了,才要發大心立大願,真的都太晚了。」我在張黃珍身上體會到這句話,如同先生往生那一段時間力不從心的苦,我也告訴自己不能懈怠,珍惜當下做該做想做的事。
感恩有慈濟,讓我做環保,讓我每天生活充實;如果我的人生沒有慈濟這條路,真不知道該如何走下去,也因為有上人的法支撐著,我才能撫平先生的往生、弟弟的往生,小兒子被打的層層傷痛。
【註釋】
[1] 《中華民國憲法》第十三章第五節第一六○條明文規定「六歲至十二歲之學齡兒童,一律受基本教育」。受訪者林桂香生於12月9日,實歲六足歲時已逾該年新學年度開學時間,須至七足歲才會收到政府的入學通知。林桂香自述八歲收到入學通知,是因慣用「虛歲」計算,即出生時就記為一歲,全篇口述紀錄中談及她與家人的年齡皆是以「虛歲」計算。
[2] 為慶祝中華民國80年(1991)母親節,臺灣省政府──黎明辦公區公共事務連繫協調委員會等單位,特邀請證嚴上人,於5月14日下午二時,在臺中黎明新村中正堂,舉行一場「幸福人生與慈濟精神」專題演講。資料來源:林秀美、徐佩伶,〈人生的幸福 從惜福開始 上人勉勵黎明新村成為慈濟模範村〉,《慈濟道侶》,第130期(1991年6月1日),第二版。
[3] 慈濟臺中分會於1986年3月21日至2013年8月31日設址在臺中市民權路314巷2號,其間因應會務發展需要,1990年12月7日拆除擴建,分會工作人員移至臨時分會,即對面的寶座大廈一、二樓處理會務,志工活動也暫在此地舉行,直至1992年10月31日新會所落成。2013年9月1日,分會遷至文心南路臺中靜思堂,民權路舊址於2018年5月24日更名為「慈濟民權聯絡處」。資料來源:慈濟年表資料庫。
[4] 香積志工,指慈濟活動或賑災行動中,負責供應餐食的志工,其名典出《維摩詰經‧香積佛品第十》。資料來源:孫秉森撰文、廖右先編輯,〈香積志工〉,「慈濟全球資訊網」。https://reurl.cc/v15z5N(2020年8月26日檢索)
[5] 同註3。
[6] 1997年落實社區分組前,慈濟臺中分會會務包含臺中縣市、苗栗、投、彰化、雲林。資料來源:中區人文真善美團隊,〈中區落實社區組織樹狀圖表〉,2011年4月29日製表。
[7] 2002年臺灣中華航空一架波音747-200型,編號611號班機自中正機場飛往香港途中,飛行到澎湖馬公海域,卻在高度約三萬五千呎的高空處突然解體,墜毀海面,機上206名乘客及19名機組員共225人全部罹難。資料來源:〈【2002年歷史的今天】華航澎湖空難225人喪命〉,2016年5月25日,華視全球資訊網。https://pse.is/qvqkb(2020年9月21日檢索)
[8] 1817年,一位名叫詹姆斯‧巴金森(James Parkinson)的英國醫師,他首先發表了一篇文獻,詳細描寫了發生在六位老人身上,一種伴隨著四肢發抖、無力、軀幹駝背、動作緩慢的疾病。後來陸續有人觀察到同樣的病例,因此就把該病命名為巴金森氏症(Parkinsons disease)。此病是一種好發在老年人的退化性神經疾病,根據臺大醫院本身的統計,患者平均發病年齡約為五十八歲。典型的巴金森氏病有三種表現:震顫(手部發抖)、四肢僵直和行動緩慢。資料來源:〈認識巴金森氏症〉,臺大醫院神經部網頁。https://pse.is/w58ty(2020年9月26日檢索)